渭城墨雨

Unspoken

Fiddler:

*全文已完,时间线队3以后


*依旧私心满载,托尼记忆缺失有


*一个寡淡无味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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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我吗?」


托尼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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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斯塔克第一次见到史蒂夫罗杰斯那年六岁,午餐时被管家从实验室叫出来,面颊脏兮兮的,衬衫上浅浅地蹭着几道机油印子,碍于座椅高度脚不着地,两条腿晃来晃去。


 


然后他发现方桌上倒扣着一本漫画。


 


托尼捏着薄薄的书脊将它翻回来,皱着眉头读出封面上几个黑体加粗的大字,仿佛宣读一份重大事宜,神情挂在尚为孩童的脸上略显滑稽,「美国队长——美国精神的象征。」


 


「许多人都爱戴他。」贾维斯说。


 


「我知道。」托尼有些不耐烦。他当然知道美国队长,整个世界拥有支着霍华德到处跑这一殊荣的人不过那么几个,美国队长就次数来说荣膺榜首。他随便翻了几页,又兴趣缺缺地把漫画扔回原位,原本拿着漫画的手抓起叉子,叉起一朵西兰花,「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美国队长还没有死,您的父亲正在找他。」


 


「这就是关键了。」托尼对准盘里的肉一刀狠狠戳下去,力道之重,似乎和它苦大仇深,「如果他没死,为什么要藏起来不让我爸爸找到?」


 


管家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哑然地望着他。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托尼说,后半句听起来尽是与孩子无关的颓败、沮丧、尖刻而自暴自弃,「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要去爱一个死人呢?」


 


他不再等贾维斯说什么,丢下刀叉和剩下大半的饭菜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下,钻进了工作室。


 


忠实的管家在他身后无可奈何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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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按入水中。他自地面升起。他大口呼吸,盯着自己胸口的另一颗心脏被亲近的手攫取,那一刻他宁愿自己再次被不认识的人按进水下。他匍匐前行,艰难地爬向维持他血液流动的电磁铁,痛恨自己甚至无力起身。他的手指死死扣住桌沿,因为用力而惨烈地发白。他抓住机械臂递给他的救命的玻璃盒,把它狠狠砸碎在地上。此刻他放下面甲,抱着胳膊靠在机舱壁上。美国队长站在他不远处,金色的短发向后梳,蓝眼睛微微眯着。他翻漫画时可没想过三十七年以后他还能看到对方。谁也没开口。托尼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反正他不可能像某个探员一样上前去拍拍美国队长宽厚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嘿美国队长我崇拜你很久了见到你是我的荣幸」,再兴致冲冲掏出一沓卡片要对方签名。瞧,美国队长先说话了。托尼明确感受到自己会说出以上这番话的可能性小到近似于这架飞机下一秒被天神之锤敲到坠毁的几率。


 


「说实话,作为一个老人你的身手挺敏捷的,」托尼说,心道作为见到偶像的第一回有内容的正式谈话来说这真是烂透了的应答,「你平时是怎么练的?」


 


他们的初次交谈尚且如此,以后的可想而知不会有多大改善。他们在神盾的航母上针锋相对,其他人的争吵声模糊成背景乐,空气中刀光剑影,似乎下一秒不是你先被我打出淤青就是我先踹断你的脚脖子。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爆炸差点儿炸落飞行的母舰,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大打出手。


 


——自大、狂妄、不可一世、霍华德不成器的独子。


 


托尼推动那涡轮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猜测史蒂夫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出所料没有一点与亲和友善沾亲带故。那个人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诧怪于自己可靠的好友竟会有这样一个乖僻的孩子。棒透了,托尼斯塔克永远有办法把所有的事情往最糟的情况发展。


 


但他毫无犹豫推开了足以将自己绞碎的发动机,把他的所有全都交给了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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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那是单程票。史蒂夫自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咕哝,你知道这基本是有去无回。


 


金红色的金属人迅速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一个难以分辨的点。天空阴云遮蔽,但他仰头观看,仍不得不眯着眼睛。为什么不呢?耳机里接收到斯塔克飞进黑洞前最后一句话。


 


关闭它。他下令,随即屏住呼吸,不确定刚才自己是否颤抖。


 


他看到盔甲坠落,死寂的心脏狂跳起来。我该接过那袋蓝莓的。他想。尘土飞扬,藏进他的发丝之间。他已经够狼狈了,不介意更脏一些。他跪着,凝视男人安静的脸,少有地感到了后悔。这感觉曾在巴基掉下悬崖时来过,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直到空瓶把整张桌面填满才发觉用什么都没法麻痹自己。所以他站立。因此他战斗,不知疲累。


 


然而力不能及的疲倦自注射血清后头一回缠上他的躯体,一些早已被他遗弃的某些东西枯木回春,重新抽枝发芽。他心中的某栋大楼随着神盾母舰倾塌,先崩坏的楼层外墙写着猩红的数字编号。巴基,或者冬日战士躺在角落,过长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他一只手挂着铁架,血液和汗水蒙住眼睛,望向忘记他面目与名讳的旧日友人倒下的地方,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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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睁开眼,迎接落下来的光,胸口剧烈起伏,重新开始呼吸。


 


他偏过头,看见史蒂夫也正对着他,偏转了些许肩膀的角度,展颜微笑。他茫然地睁大眼,恍然回到工作室,几十套盔甲排成一列,森冷的面甲冷冰冰地回望他。他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因焦虑症被迫清醒,刚结束上一轮的敲敲打打,手边搁着完成到一半的手甲,头颓唐地抵上椅子靠背。他伸手附上那装甲,触及到一片透骨的冰冷,因此发现自己正拖着MK42穿过田纳西的雪地,踏下的每一步都留下浅洼,走过的每一处都覆盖冰霜。他掀开兜帽跳进车子,对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做噤声手势。车门关上时他忽然想到史蒂夫。那个男人在冰下睡了七十年,那么多人以为他死了,但他于被世人遗忘之际重返人间。托尼拿不准被人遗忘是否令史蒂夫·罗杰斯感到痛苦和悲怆,设身处地去思考较他来说有点困难。


 


不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托尼·斯塔克死了,这个情节真是极富戏剧性。托尼自嘲地笑笑,接通战争机器的内部通讯,听见好友混杂抱怨和惊喜的声音。


 


那还是挺寂寞的。托尼熟练地输入密码,朝工作人员招招手跳下车时想。


 


他可没有耐心同样睡个十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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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克在宣布退出复仇者联盟的第二天来医院看他。


 


史蒂夫·罗杰斯被人找到时意识不清地靠在树干上,腰间伤口狰狞皮肉外翻,看着便觉触目惊心。纵使拥有超出常人的四倍恢复力,这一遭也够他在医院躺上一阵了。所幸他恢复得比想象的要好,两三天下来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因而斯塔克敲门进来时他看到对方苍白如纸的脸色,竟觉得门边那位才该是躺在病床上的人。


 


斯塔克对他礼节性地笑笑,把带来的马蹄莲摆在床头的柜子上。他们自纽约大战以后就鲜少见面,关系生疏过任何一个曾和自己一起行动过的人,事实上他并没有来看望的义务。史蒂夫不太明白为何斯塔克会选择来看他。


 


「你今天过得如何?」斯塔克问他,拉出他床边的一张椅子,没有坐下。


 


史蒂夫惯常地点头。这句话他几天内回答太多次,说得他自己都要信了,「我很好,谢谢。」


 


斯塔克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史蒂夫对上一双同样担忧、悲哀、无能为力,却比自己还黯淡几分的眼睛,惊觉自己心里坍塌的楼也出现在对方的眼中。他们这两年来都过得同样艰辛,这一秒钟谁也骗不了谁。史蒂夫清楚那一刻托尼·斯塔克就有了答案,但他罕见地没有尖牙利嘴地来上几句嘲讽性的评价,奉送一个极具个人特色的哂笑。


 


「那就好。」斯塔克放松面部线条,低微地笑了,仿佛史蒂夫的话对他来说是个安慰一样,「那样很好。」


 


史蒂夫竟觉得这句话比神盾航母上的挑衅更难回应,踟蹰半天,只是点了点头。


 


斯塔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时间,示意他将离开。


 


「好好休息,」他说,「祝你早日康复,队长。」


 


史蒂夫原本想说「你也一样」,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立刻感到了不妥。他停了一会儿,直到斯塔克走到门口,才憋出一句没多大意义的「我会的,谢谢你」来。


 


而斯塔克走得很急,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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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挖开他的胸口,像最初塞入汽车电池一样。他并不感觉十分疼痛。醒来只觉得胸口空空荡荡,而它也确实缺了一块。他的手臂上接着管子,胸前裹着厚厚的绷带,身边的仪器发出规律的蜂鸣。他轻轻呼吸,耷拉着眼皮,等待困意和痛感缓慢地回归他的身体。


 


他躺卧的时间有些长,他不急,显然他周围的人也希望他躺得更久一些。等到他又能活蹦乱跳的那一天他就说他要回联盟。佩珀气得把高跟鞋往他脸上砸,恨不得将他砸回病床上去躺一辈子,一边骂他自作自受就算哪天死了都是活该一边掉眼泪,最后还是在对方的笑容面前百般无奈地妥协。


 


这就是他的姑娘,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永远不会离他而去,也是唯一致力于要他回归正常生活一侧的女人,即使托尼斯塔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想到他的每一秒都盼望对方仅是个平凡人,可以性情古怪、极度不合群又狂妄自大,肆意挥霍大把钞票,黄金时光。那个时候她还只需操心怎样把他拖来一场重要会议,现在却不得不在电视机前提心吊胆。


 


「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得看你差点死去?」佩珀问他,话音梗着。


 


他心虚地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佩珀过去,把他揽进怀里。他的头埋在女人胸前,头发蹭过女人秀美的脖颈。「我爱你,托尼。」


 


「我也一样。」他低声道。


 


十多年前他在面试现场看到佩珀时,他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她,再没可能是别人。他甚至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将来会爱上她。他是说——为什么不呢?看她美丽的金发和漂亮的蓝眼睛吧。


 


他的姑娘双手紧紧环住他,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只是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生命弄得像支上膛的枪呢?」


 


托尼想他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但这显然不是说这句话的场合。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佩珀问。


 


「大概再等几天。」托尼说,随机他避开佩珀疑惑的视线,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呃——我得给自己做身盔甲。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佩珀的呼吸凝滞了一秒。她闭上眼,将托尼抱得更紧些,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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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见惹眼的金红盔甲平稳地下落,踏上他所站立的土地。钢铁侠升起面甲。他对斯塔克颔首。男人仔细地打量他。「你的气色不错,老人家。」斯塔克说,史蒂夫知道他指医院那回简短的探望,而他头一回没有从那个称呼感到哪怕些微的恶意。


 


于是史蒂夫微笑,「你看起来也很好,斯塔克。」


 


这就算是欢迎。


 


斯塔克的归来带来了不少变化,比如一直闲置的咖啡机开始尽职尽责地发挥原本的功能,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变成了偶尔会和他们开开玩笑的、带着英国口音的男声;比如联盟的装备一天比一天高端,酒柜里总会及时添置上队友钟情的酒……只有餐桌完美地退出这场风暴的波及范围,连把椅子都没多出。


 


他曾提出疑问。


 


「习惯这个。」队友告诉他,「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和斯塔克常有不同的任务,兵分两路后折返,十次之中约莫能见上一面,十面之间大约有一会能成立一段有内容的对话,其余时候大多是简单的寒暄或问候。然后斯塔克消失在工作室,他去浴室洗掉一身尘垢。电影之夜的大部分斯塔克都只是短暂出席,匆匆露个面就消失,幽灵似的飘忽不定。清晨他隐约听到开门声以及拖沓的脚步声,很快没了声息。


 


终于某次深夜,他碰见斯塔克。大概像某个不知名的人所说,所有故事的开端都需要一个碰巧。他那时正弓着背看一场演讲。演讲者念到「Let freedom ring from Lookout Mountain of Tennessee」时,斯塔克恰巧出来为自己和博士倒咖啡,一手握一只杯子,在史蒂夫身边坐下,把其中一杯搁在茶几上。他似乎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头颅毫无生气地靠上沙发靠背。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看完演讲。斯塔克端起咖啡无声告别,他眨眨眼睛以示回应。


 


斯塔克摇摇晃晃地下楼,隐没进一片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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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那次偶然的见面为开端,他们逐渐有更多次类似的相处。史蒂夫放的片子内容不尽相同,情景却都差得不多。他坐在史蒂夫身旁,喝完一杯就起身离开。他们不怎么说话,托尼也鲜少对史蒂夫选的片子评头论足。纵然白天他们有诸多争端,这一刻他们无需任何言辞。他们缄默地望着影片主角的鞋跟敲击陈旧的地面,迟缓地穿过寂静的走廊,仿佛一个自时光之河逆流而上的幽灵,褪色油彩上颜色过分鲜明的一划。灯光滤过一张张照常老去的脸,打在男主角年轻的面容上,正如此时荧幕的冷光洒在史蒂夫的睫羽,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我有说过我曾被闪电击中过七次吗?」老人问。


 


史蒂夫抿着唇,像要在虚拟显示屏戳出一个洞。托尼的手指摩挲温热的杯身,模糊地体会到深埋冰河中七十年,醒来发觉只有自己往前行进的孤独。平日的他会选择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上几句玩笑话,但玩笑话在此时此地难以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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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克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的眉头紧得足以夹死一只苍蝇。史蒂夫本无意去注意那个,不过斯塔克看起来快被自己想说的话噎得喘不过气了。就当他的询问即将脱口而出之际,斯塔克说话了。


 


「我明晚没有约会,愿意出去喝点什么吗?。」斯塔克问,用那种故作轻松的语气,「伏特加,龙舌兰,或者马提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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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当下,他说,可却最频繁地思及未来。梦魇不愿抽身退却,他的担忧便一日不歇。他一遍遍重温黑洞和星光、悲恸和怨愤,只有面对满屏代码才能享受片刻的安宁。一个寻常的夜晚他推开电子屏,与AI管家道别,接着被队伍里唯一的神明提起领子怒声咒骂。他双脚悬空,感到茫然和自脚底一路蔓延而上的悲哀。脖颈处的衣料掐住他的喉咙,他咳嗽着呼吸,余光扫过史蒂夫站立的角落。史蒂夫望着他,眼底满是怀疑与不信任。缺氧或者是别的东西让他眼前发黑,他以为自己要昏过去的前一秒总算下降至地面。史蒂夫来扶了他一把,握住手腕的力道有点过,也许留下了一圈淤青。他想史蒂夫有理由愤怒,对面开口以先托尼已经后悔了,可指责冒出来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反驳回去。


 


最终结果是他们狼狈地躲进了巴顿的住所。没安顿下多久,他们全无意外地再次陷入争吵。为什么他们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呢?是什么支撑他们要这样寸步不让地争执不休呢?他一面死瞪着史蒂夫一面在心里尖叫着要自己闭嘴,可惜舌头运作得比大脑快得太多,「没有阴暗面?」这话简直是刻薄的诘问了,「——我不相信没有阴暗面的人。」


 


史蒂夫阴鸷地看着他,蓝眼睛里暗潮汹涌,像在说「先把我们的命悬在钢索上的可是你」。他抓起衣领擦擦鼻尖的湿汗。「别自以为是了,斯塔克。」史蒂夫的语气严厉极了,「用挑起争端的时间去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如何?」


 


史蒂夫当然是对的。


 


托尼把沾满灰尘的手在背心上来回摩擦了几回,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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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有一场短暂的停电。他在浴室里,淋浴头还哗啦哗啦地出水。


 


他很快适应了黑暗,继续他的洗浴。光线太暗,他伸出手,手指的形状都描摹不清。他的手张开又闭合,回忆佩姬的手发出隐淡的温度,刚刚好离他的手一公分。他再去看时整个大厅已经空了。他孤零零地站在舞台正中,吸气的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惶恐,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斯塔克冷冷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要被看穿了,然而斯塔克之后却沉默下来,专心对付手下的木柴,直到被巴顿的妻子喊去修理一台报废的拖拉机。


 


他套上衣服,推开门出去。斯塔克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他问。


 


而斯塔克差点因这个简单的问句跳起来。


 


「我没事。」他飞快地眨着眼睛回答。史蒂夫注意到他正对着一整柜的书,底下两层清一色是关于自己的漫画。


 


他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本是克林特两个男孩的房间。


 


「男孩们都爱美国队长。」斯塔克大腿上也摊着一本,正好停在他和巴基握手的画面上。斯塔克没头没脑地问,「你怀念这个吗?」


 


「……都过去了。」他说。屋里的气氛不符常理的平和。


 


「那倒也是。」斯塔克点头,接着往后翻页,速度偏快,走马观花,到他与红骷髅飞机上搏斗的段落才慢下来。


 


飞机俯冲入冰山。斯塔克用手指勾画机翼的线条。


 


史蒂夫没有说话。


 


「纵然世界一度认为美国队长已然离世,他还是有办法让人都忍不住喜欢他。」


 


一阵短暂的沉寂。史蒂夫看过去,只看到斯塔克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你刚才说什么?」


 


「我去休息了。」斯塔克把漫画放回原位,卷起被子,在床的一角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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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站在他的身侧,他们站在桥上。木板桥在脚下吱呀作响。三分钟前他们送走了索尔,天神的嗓音犹如滚滚雷声,「我会想念你们的。」


 


「不走就不会。」托尼挑挑眉毛,史蒂夫读懂他迂回的挽留。


 


现在托尼正一边和他聊天一边走向桥那边的跑车,话题包括平淡、成家、稳定和普通的生活,比起刚才的电梯拎锤子话题半斤八两,跟他们的距离有十万八千里。这概论不大正确,也许这样的日子离托尼不远了。托尼已经走到跑车身边,手放上车把,说到他要给佩珀买一个农场,只要拉开门坐进去,就能一路开往happy ending。


 


「我会想念你的,托尼。」他真诚地说,同时向托尼伸出手。


 


托尼的瞳孔略微缩紧,看起来有些惊讶,似乎为这句话感到受宠若惊了。那样的神情转瞬即逝,托尼笑嘻嘻地回握他的手,没心没肺地讲起玩笑话。


 


他们理念不同,史蒂夫愤愤于托尼自诩未来学家的自以为是,托尼对他的陈旧落伍恨铁不成钢,两边固执已见的程度不相上下,唇枪舌战的时候谁也没打算偃旗息鼓。因此这几年来多数时候史蒂夫望着对方目光不善,而如今他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看起来是多么意气风发又憔悴万分。他另一手搭上托尼的肩膀,用力地收紧手指,瞥见托尼右眼下深深的淤青,想起划痕凌乱到看不出本色的盔甲落在巨大的天坑时,远远看去单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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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最近一次见到史蒂夫,那个人正在广场上喂一群鸽子。


 


退出联盟的日子比预想难熬得多。上一回他躺在病床上,身体衰弱,清醒的时间太少,没什么机会感到无聊。而这回神智清楚,四肢健全,大脑在闲下来的时候里运转得比从前更快。他告诫自己要克制——看看你上次拿起你的扳手时你干了些什么吧,你还不知悔改吗?


 


他的警告开头起了些作用。他锁死工作室的门,学习老人家早睡早起,为了打发漫长的空闲亲自料理三餐,健身,签堆积下来的公司文件,翻一些书,饭后窝在沙发上一部一部换电影看,直到困得睡着。Friday为他调节室温,Dummy替他盖上毯子。


 


这样的生活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星期。那天托尼拧上最后一枚螺丝,一件件把工具复位。Friday在他耳边报时。他抓不稳手上的改锥。他愣愣地看着他花费整个下午做出来的东西,忽然感到非常、非常沮丧,同时又有难以言状的满足感袭上心头。


 


第二天他出门,穿一身便装,戴着兜帽,散步到附近的广场。清晨这里人数稀少,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穿过稀疏的人群,偶然发现一个男人蹲在几米开外的鸽群当中,撕碎手里的面包屑。


 


托尼并非有意去关注他——只是那身形和某个人过于相似,因此他短暂地驻足流连。男人抛下留在掌心里的一丁点面包,回过头来先认出了他。史蒂夫朝他走来,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离地面,退到他脚两旁,如同自动分开的红海。


 


「托尼。」史蒂夫喊他的名字,友好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叫托尼细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史蒂夫稍稍后退一点端详他,「你看起来——」他顿了一下,「比从前好多了,托尼。」


 


史蒂夫停顿的一秒托尼思考如何解释他眼周一圈不容忽视的乌青,得到意外的下文他迟一步才作出反应。


 


「那是当然,大个子。」他说,「我想不出一种方法让自己过得不如意。」


 


男人笑了笑,「我很想念你,托尼。」


 


金发男人的语气真挚而坦诚。


 


我也很想你,托尼心说,话到嘴边绕了个弯,「这不奇怪,」他眨眨眼,「谁都知道我魅力焕发。」


 


他们并肩,缓慢地回走。途中提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双方对联盟的话题都避而不谈。


 


「你进来过得怎样?」史蒂夫问,老套至极,显然不是个好问题。


 


「棒极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信口胡诌,「夜总会、音乐厅、十二月刊的封面女郎。无休止的社交活动,标准的富二代生活。」


 


「听起来够呛。」史蒂夫说,白雾随着他嘴唇开合缓缓上升。


 


二月的马里布已经开始回暖,但迎面而来的风仍带着料峭的寒意。


 


「比你雷打不动的时间表可逊色多了。」


 


「那是健康的生活习惯。」


 


「美国队长风格的。」托尼耸肩。


 


最终他们拐进一家早餐店。茶点热气腾腾端上餐桌。托尼捏着搅拌棍顺时针搅拌杯中的液体。


 


他们甚至还没开始用餐。史蒂夫接到一通简短的电话,挂断以后尴尬地放下了餐具,「真抱歉——」他说,「我得走了。」


 


史蒂夫临时缺席的理由不那么难猜。托尼抿下一口温吞的茶,做了个了解的手势表示对方不用在意他。史蒂夫又道了一次歉,随即迅速地起身离开。


 


剩下托尼面对一桌饭菜,凝视袅袅雾气逐渐变淡,最终消失,再也没有了胃口。


 


回别墅以后,他拆毁了昨晚做出来的东西,把零件统统扔进了粉碎机。


 


那时候他还未预见未来无数次他企图斩断与过去的关联,又将无数次地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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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在速写本上描绘夜晚的城市。此时车马喧闹,人声鼎沸,正是这个城市的最繁华时段。他居于高楼,即使有四倍听力,这些声音也都离他无比遥远。


 


他往顶楼的一扇窗户描上阴影,敏锐地捕捉到逐渐接近的轰鸣。他放下速写本,向下望去,一辆熟悉的橙红色敞篷跑车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看到男人的发顶。


 


他耐心地等待着,而托尼窝在车座上,迟迟不肯向前一步。夜风温柔地拂过他们衣料的空隙,钻入他们的脖颈。托尼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史蒂夫望着他,莫名起来。


 


他把城市抛在脑后,第一反应是顺着楼梯蹬蹬蹬地下楼,拐角处直接翻过扶手。他居住的楼层很高,但到达地面花费不了他多少时间,他冲到那架跑车前,脸色没有变化,却感觉说不上话。


 


托尼分明听见史蒂夫刻意放大的呼吸声,可他无动于衷。


 


「……托尼。」他说,试探着喊出另一个称呼,「……钢铁侠?」


 


托尼终于抬头看他,表情复杂,不知下一刻是要哭出来还是大笑出声。


 


「你们欢迎联盟的顾问,还是钢铁侠?」


 


「只有你,托尼。」所以这是问题的症结。他热切地说,「来吧,我们一块,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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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犹豫半响,抓起了放在后座的行李箱。里面除了一套盔甲空无一物,坚硬的物体撞击箱壁,哐啷哐啷地发出空洞的回响。


 


史蒂夫走在他前面。他拖着行李箱进门去,生疏得像走进别人的家。


 


工作室在他退出以后基本无人使用,布鲁斯的坐标还是未知。他路过复杂的仪器,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落了一层薄灰。史蒂夫帮着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清理这里,并对他重新使用工作室不发表意见。托尼权当他默认,愈发肆无忌惮。几日前维持良好的正常作息立时无影无踪。


 


史蒂夫对他这种日夜颠倒的工作模式颇有微词,托尼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他不再坚持,只是要求托尼无论如何必须到餐桌上一起吃饭。托尼当时摆弄刚做好的支架,嗯嗯啊啊地答应下来,晚餐时间果不其然不见人影。史蒂夫忽略队友的劝阻直直朝顶层的房间冲去,脚下带风。托尼背对他,不耐烦地敷衍,「别打扰我,我得——」


 


「我想喝杯马提尼。」史蒂夫截断他的话头,「你答应过的。」


 


他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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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酒师往高脚杯里丢了两颗橄榄。


 


这天是二月十四日,酒吧里人头攒动。他们急哄哄地驱车到达这儿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途中不少人投以微妙的眼神。他颇觉不自在,托尼面色如常,大概因为走了太多次类似的过场,念出酒名后回头询问,「——你喜欢柠檬还是橄榄?」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位子坐下,前后左右全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灯红酒绿,音乐声震耳欲聋,男女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接吻。隔壁有人抽烟,焦油烧灼的气味越过喧嚣的浪潮,漂洋过海来到他们身边。


 


「上帝啊。」史蒂夫苦笑,「我们应该去咖啡厅的。」


 


「是什么让你觉得换个地方现状会改变?」托尼乜他。


 


「那就是时机不对。」


 


托尼摆手,「好吧好吧,看起来我们没必要去追究是谁非要出来喝这杯酒。」


 


「我不过是提醒某位多忘事的贵人兑现承诺。」史蒂夫义正辞严。


 


「说真的,我们还要吵?在这儿?」一阵急促的鼓点轰隆隆地劈头盖脸砸下来,托尼迫不得已放大音量,举杯敬酒以示诚意,「敬节日,敬情人。」


 


史蒂夫模仿他的动作。背景乐因为切歌陷入极为短促的沉默,空气一时凝滞。他卡了一会儿,憋出一句似曾相识的祝酒词,「敬我们的世界大,时间多。」


 


托尼好笑地看他一眼,「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嗯哼。」史蒂夫不置可否。


 


「现学现卖。」托尼撇嘴。


 


「不过那真有意思。」史蒂夫说,似乎陷入回忆,兴许在想巴恩斯,又或许是别人,「如果能够时间旅行——也许那样很多事都来得及。」


 


「别那么乐观。」托尼举出反例,「要是你喜欢的姑娘请你跳舞时,你一时间心率过速,『咻』地一声(他表情夸张地做了个动作,他们都笑了)就光着身子摔到哪个女性公共澡堂去接受不友好的注目礼了呢?」


 


「那简直糟透了。」史蒂夫晃晃杯子,杯底的两枚橄榄也晃了晃,「但你指的是最差的情况吧?」


 


「这可说不准。」托尼立刻反驳,「你忘了亨利如何去世了?」


 


「噢。」史蒂夫若有所思地叼住杯沿。


 


「但这事儿搁你身上也不一定——要是你掉进北冰洋前时间旅行了呢,就像亨利躲过钢板那样?」


 


「那样的话……」


 


「你在冰山上挥舞双手高喊Help me,霍华德发现你。你会活下来。美国队长的传奇在那个时代延续,留给托尼斯塔克一个老头儿。听上去不错?」


 


后半句话听上去有点酸。


 


「然后我会战斗,结婚,生子。」史蒂夫伸手在托尼手上比划了一下,口气中的笑意清晰,「说不定孩子都有你这么大了。」


 


「嗤。」托尼敲敲桌面,「进行美好生活之前你的第一步应该是接受良心的拷问,甜心。」


 


史蒂夫看上去困惑极了,于是托尼解释,「众所周知(史蒂夫不赞同地摇摇头),时间旅行是一种病,你每回跳跃的时候都光着身子,对吧?我相信我们的美国队长没有裸奔的爱好,因此不管你乐不乐意,你总得给自己找身衣服——我估计你缺乏每次都降落在荒野的好运气。必要时你还得撬开别人的锁。」他戳戳史蒂夫的胸口,那里画着一颗老气的星星,「嗯?『为了生存,我撬锁、窃店、偷钱、袭抢、要饭、入室偷盗、偷车、说谎,折叠、扭曲、损伤』。你大概划掉其中几个选项,不过我猜差不多了。」


 


史蒂夫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想我能理解博士的感受了。」


 


「所以别想那些了,」托尼说,「怎么想那些事也不可能发生。你在这里,不是别的地方,完全正常,不会忽然在我面前表演大变活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未来学家倒是现实起来了?」


 


托尼偏了偏脑袋。


 


「一直如此。」他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__


 


 


「听着,托尼,这样不能解决问题。」


 


「别和我提这个,史蒂夫。」托尼专注地抓着焊枪,眼睛里闪着火花,「只有这个,想都别想。」


 


「可你答应过了!」


 


「别喊得那么大声,」托尼皱眉,目光仍旧没有移开,「出尔反尔是托尼斯塔克的个人特色,更何况我当时根本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托尼——」他带着怒意拖长尾音。


 


「不行。」托尼头也不回,「拜托,史蒂夫——我已经尽量保持饮食规律了,就放过我吧。」


 


史蒂夫叹气,「但那是在酒吧、咖啡厅和阿拉伯烤肉店,托尼。是什么让你非躲着队友不可呢?」


 


「你要我以什么表情去面对他们,史蒂夫?」托尼把修复好的弓扔到工作台上,又拿起mark破损的臂甲,「我添的麻烦够多了。奥创那回,克林特暴露了他的妻儿,你,娜塔莎,布鲁斯,那个跑得很快的孩子——还有旺达。我——」


 


「你迟早要面对这些的,托尼。你不能一直这么逃下去。」


 


「……至少不是当下。」托尼慢吞吞地嗫嚅,接着抬起眼角扫了史蒂夫一眼,补充道,「我欠所有人一句正式的抱歉,尤其是她——虽然我想道歉没什么用处,那是根本没法弥补的错误。但现在不行,真的不行——走到她面前太困难了。」


 


托尼的神情因纠结而扭曲,「我不像你,史蒂夫,没有阴暗面,不忌惮有人挖开自己的大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论你的过去。」


 


「有些事做了就不觉得困难。」


 


「不。」托尼坚决地否定,「不一样,史蒂夫。你不会懂的。与其要解剖我的脑子,不如直接冲这儿来一刀痛快。」


 


托尼指的是曾经嵌着反应堆的位置。


 


史蒂夫想到那个红头发的女孩。神色寡淡,习惯性地抿着唇,一双眼睛阴翳又暗沉,黑洞洞的,仿佛装着这个世界所有含而不露的秘密。遇到旺达以前谁都想象不到这样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属于一个孩子。和她对视的时候,饶是光明磊落如美国队长,心脏也禁不住要猛然下沉。


 


托尼站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握着一把螺丝刀,驼着背,好像史蒂夫再多说一句就要把那把螺丝刀捅进胸口。史蒂夫在脑中细数他所知的、有关托尼的一切。他害怕什么?旧日的阴影、死去的父母,还是过于沉重的罪恶感?他不禁愕然。战场上永远不畏惧打头阵的钢铁侠恐惧的是这些吗?


 


「那些事不全是你的错。」史蒂夫说,他摸不清托尼的思绪,「早晚你都要主动去说声对不起。都住在一栋大楼里,没可能见不到面。」


 


托尼用鞋尖磨蹭地面,看起来不为所动。他摩擦得那么用力,就像要用他的两只脚挖出一个深坑。史蒂夫和他僵持,直到他因为任务短讯转身走开。


 


「……等我能承受时再说吧。」


 


关门的时候,史蒂夫听见托尼的回音,一个让步,低微、轻柔,喏喏地躲进扬起的灰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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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一个午后,他们钻了个两人都没任务的空。史蒂夫预定了他钟情的电影票,两人份。托尼没有推脱,笑眯眯地说就当舍命陪君子。时间未到以前他们去了常去的哪家咖啡厅,照例点了常点的咖啡,托尼的那杯上依旧盖着厚厚的奶。史蒂夫从第一次来就纳闷为什么在大厦里只喝最高浓度的托尼在这里就彻底更换了口味,不过他没过问。他们慢慢地享用完了他们面前的那份。托尼比他多啃了两块甜甜圈,白色的糖霜撒得密密层层,看着就叫人发腻。史蒂夫提醒他在这么毫无节制地吃下去老年就为他的蛀牙问题困扰,托尼拿出对付封面女郎的那套冲他甜甜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


 


半年过去,复仇者们都习惯了饭桌上只要托尼斯塔克不在,史蒂夫也一定不出现的情形。克林特开玩笑说根正苗红的队长就这么被邪恶势力带坏了,刚说完就被墙角的mark击飞出去。他骂骂咧咧地冲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比了个中指,抱怨托尼就算不在场也能这么膈应人。娜塔莎半靠在酒柜边,酒杯悬在空中,隔着晶莹的液体望着他,要从细枝末节透视出一二来。


 


「时间差不多了。」托尼说。


 


史蒂夫一惊,抬腕看表,急急忙忙地起身收拾随身物品。


 


「想梦中情人吗,这么出神?」托尼轻笑一声,下巴搁在桌面上,目光缱倦,眼睛却闪闪发亮,流光溢彩,看过去比谁都天真。这样一个人,被爱也是理所应当。


 


史蒂夫失笑,忍不住揉一把男人的头发,答非所问,「快走吧。」


 


他们一起看过很多回电影,来电影院却是头一回。托尼进场时拉着兜帽,戴着墨镜,对泯然众人乐在其中,不顾他的反对多买了一份爆米花。「这样你就不会跟我抢了。」他说,昂首阔步地走在史蒂夫前头。史蒂夫怀里被他塞一大袋爆米花,哭笑不得地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对号入座,不一会儿,灯光暗了。人们细碎的讨论声小下去。柔缓的音乐声起来。


 


电影没过去三分之一,托尼已经睡着。


 


这部电影他们不是第一次看。早前十数寂静的黑暗里,他们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听过了舒缓的琴声。可托尼每每听着男人女人的絮语,总挨不过一半就睡。史蒂夫想这不意外。他是什么人呢,未来学家,天才,急性子,做任何事都比别人快几倍,走路前硬要先学着飞,没摔断胳膊摔断腿算伟大的胜利。能陪他耐着性子坐下已值得他夸奖,怎么能要求他看完一个人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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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老了,皮肉松弛,满脸皱纹,你还会爱我吗?」蓝眼睛的女人凝视天花板。


 


俊逸的男人背对她,声音迷迷糊糊。


 


「当我脸上长了青春痘,开始尿床,你还会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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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轻松,甜心。」史蒂夫听到一声呓语,在他的耳边,轻得接近于错觉,「我没有一刻不爱你。」


 


史蒂夫触电般扭过头去。身边的男人照样垂着头,无声无息,安稳地沉眠。大大的纸盒子虚虚地空抱着,嫩黄色的爆米花满得即将调出袋口,顶端一粒贴着盒子边缘,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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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自己被推了一下,装作迷迷糊糊,刚刚转醒,眼睛里浮着一片水雾。史蒂夫拉他起来,告知他电影结束,抱怨他不该买那袋爆米花,结果两个人都没吃多少。托尼哼了一声,区区爆米花,他当年可是炸了自己四十几套盔甲都没手抖。话在嘴边打转时反应过来史蒂夫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一口吞了回去。


 


史蒂夫看看表。时间不早不晚,正好该去解决晚饭。他凑上去,热心地提建议,「我知道这附近有家——」


 


「不去烤肉店。」史蒂夫条件反射。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了。托尼有些委屈地扁扁嘴。


 


用过简单的晚餐,他们到达广场。夜色完全压住日光,纽约城灯光璀璨。喷泉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水流潺潺,而一边的水池早已干涸,坦露出蓝色瓷砖铺的池底。孩子跳下去,在里头奔跑、溜冰、滑板,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水池上架着几座流线型的石桥,此时形同虚设。史蒂夫走着走着踩上一只地灯,绚丽的光彩包裹他的全身。不远处有吉他手拨动琴弦,唱一首老式的情歌;更远的地方有车辆川行,汽笛低鸣,轮胎亲吻过积水的地面,便有水花溅起。


 


他们走得慢慢吞吞。托尼渴望手握面包,邂逅鸽群。


 


不知是谁放起烟花。五光十色的烟花尖锐地鸣响,声音此起彼伏,升到最高处骤然爆裂,一瞬间打亮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使史蒂夫的轮廓镀上一圈光华。它们落下时像自天空倾泻而下的星光,火树银花,转瞬即逝。他想起一年前的一场比这盛大无数的烟花,那时他紧紧抱着佩珀,鼻子酸得几乎落泪,风大得几乎睁不开眼。他扔掉全世界同时收获了整个世界。画面与此刻重叠起来,让他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史蒂夫问。


 


「什么也没有。你呢?」


 


史蒂夫摇摇头,长长地呼一口气。


 


「真像一场浪漫的约会,哈?」


 


托尼一愣,随即报以微笑,「我倒是奇怪怎么至今还没邀请你上床。」


 


他们同时放声大笑。焰火在头顶一遍一遍亮起,重复幻灭。有人开了啤酒,咝咝的汽音混进狂欢声里。寥寥的口哨声冒出头,很快淹没了。


 


呼喊声、尖叫声。鼓点和吉他,汽水和拥吻。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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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


 


室内温度有点低,他不适地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西装外套被扔在一边。他稍微活动一下自己的手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久前和史蒂夫大吵了一架,储存下来面对观众的那点精力榨得七七八八,不得不在后台补了一觉;往前推点他刚失去一个爱他的人,失去的原因恰恰因为她太深爱他。好啦,不会有人留心帮他披上一件御寒的衣服了,托尼怅然地想,命令Friday在他耳机里报时。职员敲门喊话,他抓起外套和领带,缩进更衣室,给正出任务的史蒂夫发了条注意安全的简讯,出来又是那个精神焕发的人,衣摆翻飞,神采飞扬。没人注意他眼睛下藏着一片深深的乌青,眼神混浊,脸上带着未睡醒的迷惘。


 


真是见父母的绝佳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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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在喧嚷的集市中飞奔。


 


肤色各异的平民一边躲避他们的追捕一边发出惊恐的大叫。他单手撑着一个瓷器摊翻身而过,形态不一的陶土制品哗啦一声全部倒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震颤他的耳膜。


 


托尼砸碎了酒杯。


 


他和托尼出任务前刚经历了一场无果的争吵。他高声指责后者过分盲目的妥协和信任,后者反过来指责他陈腐的对错观念,言辞凿凿地判定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一类问题的争论同日常琐事的吵嘴截然不同,即使它们的开端难以承认的相似。然而私事常有一方率先让步,不出五分钟便可重归于好;一旦论及公事,他们恨不得掐着对方脖子强行灌输自己的观点。这一架他们吵得前所未有的凶,与神盾航母那回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被娜塔莎的任务通讯打断时双方还气势汹汹。史蒂夫挂断电话,接着方才的话题高声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做正确的事,我清楚得很。」托尼迎头反击。


 


「你认为正确的事。」


 


「随你怎么说吧。」托尼转过头去,似要结束这个论题。


 


汗水早已流进眼里,他的制服底下湿透了。盾牌脱手,他失去了攻击和防御的武器,被追击的对象压在地面。他奋力抬脚给对方的侧腰来了一击,翻身重新夺取主导权。


 


史蒂夫把头盔狠狠地甩到桌上,回头死死瞪着他,愤愤道,「——你这个自大、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混账。」


 


「你也一样。」托尼毫不客气地呛声回复。


 


他们生来全无相似。多可悲,他们一个是过时之人,一个是未来学家,怎么偏偏生在了这凡世?


 


史蒂夫忽地感到挫败,悲哀感抓紧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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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来,那个夏夜像个预兆,硬要说的话类似于最后的晚餐。以它为分界线,他和托尼再没有这样一起出去过。那段空白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几乎盖过了曾经畅声大笑的日子。一旦有了这么一段万物皆空的时候,过去的一切都显得那样虚无缥缈,远得过了分。再久一些,提起它们时陌生感自会横亘当中。


 


「托尼,我们——」


 


「你先去吃吧,」托尼目不转睛,周身围绕着无数虚拟屏,犹如众星拱月,「我要再忙一会儿。」


 


托尼斯塔克的「一会儿」最短是七个小时。史蒂夫不挪动,盯着等他回心转意。通常情况下接受他眼神洗礼不过三十秒那个人就会晃荡着腿从工作台上下来,而这次显然不同于通常情况,因为他站在那儿超过五分钟,托尼也没看他一眼。他们固执起来从来不分胜负,僵持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实在缺乏意义。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开。


 


「半个小时。」他边走边毫无意义地强调,「半个小时你必须出来。」


 


托尼模糊地嗯了一声,史蒂夫猜测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联盟成立接近四年,所有累积的、大大小小的问题统统被人们搬上台面。哪怕最小的细节也有被翻来覆去的价值。克林特不问政事,山姆只擅飞行,罗迪和娜塔莎有心无力,旺达毋需考虑,博士下落不明,他对官方台面上的一切感到无所适从。因而几乎所有的后续工作由托尼一力完成,忙得脚不沾地,饮食和睡眠的时间都被压缩,硬生生地被安排进日程表。


 


大约两个星期,史蒂夫便不再去找他了。深夜的约定随之取消,座椅边再无沉默的伴侣。史蒂夫难得地怅惘,但束手无策,能做的是他最擅长的适应,以及乘其不备,偷偷将咖啡换成热牛奶,甜甜圈换成削好的苹果,压缩饼干换成三明治,托尼连续工作超过七十二小时,冲进工作室把人拽出来,丢进浴室里。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史蒂夫。」托尼披着睡衣出来,眼睛困乏地迷成一条缝。看到史蒂夫坐在床边等他,疲惫地挂着一个笑容,懒洋洋地,声音拖沓。


 


「……快睡吧。」史蒂夫无话可说,只得出声催促,「晚安。」


 


「晚安。」托尼阖眼,不戳破此刻正是拂晓。


 


史蒂夫沿着台阶下楼,踏下最底的台阶,房间里仍残余空落的回响。他坐下,打开电视正好是新闻频道。一条蓝色的字幕框横跨过屏幕,人们熟悉的托尼斯塔克摘下眼镜,轻点下巴,对着捅到他跟前的话筒露出圆滑的微笑,面部的每一根皱纹都刻着深谙此道的老成。几年前他面对议员保护自己的铠甲,嬉笑怒骂自成文章,神情灵动而俏皮,取得胜利后起座赠予满场飞吻,真正的恃宠而骄,活脱脱一个停在幼稚阶段拒绝成长的大孩子。实际上真正站在镜头前担起责任的他比所有人都懂得怎样应付质疑、惊恐和指责,且善于周旋,一字一句都显得那么中规中矩,逻辑严谨,令人张口结舌,无从反驳。这精于世故的和他所知道的托尼拥有同一张脸。它有生动的表情,曾兴高采烈跟他谈起咖啡的浓度、空气的湿度、屋子的亮度、光线的角度;冰岛的小镇、蒙马特的马戏;爱尔兰孤独的港口、西伯利亚不化的雪原。


 


他愣愣地望着对方的脸,就那么一瞬间里,居然不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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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从背后接近他。


 


他刚刚迈入大厅,红头发的女孩急急地来找他道歉。他极少在旺达的面部看到过多外露的情绪起伏,而女孩显得惊慌失措又后悔万分。


 


「对不起。」她说,看起来就要落下眼泪,「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


 


「发生了什么?」他心急如焚,可还要放慢语速。


 


「他来找我……」旺达小心地措辞,尽量完整地还原了那场托尼不必出口对方就已心知肚明的表露歉仄。巧舌如簧的男人吞吞吐吐,字不成句,说不清哪边才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然后我读了他的心。」


 


史蒂夫心下一凛。


 


不,你不会懂的。与其要解剖我的脑子,不如直接冲这儿来一刀痛快。托尼戳着胸口对他说,情景历历在目。


 


他来不及留下一句安抚,风驰电掣地冲上楼去。


 


托尼周围一片狼藉,桌面上凡是能拿起的物件都被他砸向了钢化玻璃,一部分尖锐的零件弹回来,割裂他的皮肤,留下几道浅淡的红痕。他的头发杂乱地散着,几缕卷发被汗液黏在额前,要多失魂落魄有多失魂落魄。


 


他尝试触碰托尼的身体。男人尖锐地发出嗥叫,紧握着的钢片直刺向他的面门。史蒂夫以蛮力钳制住托尼的手臂,将他整个禁锢在怀里。男人挣扎、嘶吼,眼眶红得怖人,指缝不断流出温热的血。


 


「托尼,看着我。」他耳语,祈求拽回对方的神智。也许他要求托尼尽早去找旺达是错误的,「我在这里,托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男人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已经辨认不出说话者的身份和讲话的内容。


 


他望着这样的托尼,蓦地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彼时他对一些事情已有了模糊的猜测,囿于无从考察就此罢手。然而那一点朦胧的念头时时跑进他的梦里,睁开眼睛就能瞧见,像心口不上不下地吊着一根绳索。他从来不愿去想象如果那绳索维系不住,届时他该如何举措。


 


「托尼!」


 


被喊到名字的人重重咳嗽一声,仿佛第一次呼吸。史蒂夫的上身紧贴着他,吐息打在他的脸颊边。托尼安静下来,头软绵绵地靠上史蒂夫的肩。


 


「史蒂夫?」男人的声音干得仿佛开裂。


 


「是我。」史蒂夫问,语气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托尼的脑袋在他颈侧不安分地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想不想喝点什么?」他问。


 


「史蒂夫。」托尼文不对题地开口了,「你想过自己死后吗?」


 


「……什么?」他为这突如其来的问句呆住了。


 


「我想过。」他自问自答,嗓音哑得像钢珠滚过磨砂纸,「我希望死后躺进一口锌皮棺材,就放在霍华德和玛利亚的旁边,有人记得我喜欢的花,定时来更换新鲜的。葬礼那天最好下雨。不论爱我的恨我的一律打黑伞出席,湿透半边肩膀再回去。佩珀会往我棺材盖上丢高跟鞋,罗迪在碑前将我痛骂一顿,把我做过的混蛋事按时间表从头顺到尾。


 


「我期望你也在场。」


 


史蒂夫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团棉花堵进他的喉咙。


 


托尼怔怔地,又问,「你情愿为我抬棺吗?」


 


——托尼,停止自暴自弃,你能健康地活到你走不动路,这以前别去想这些。我们先前说好了半个小时。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出门,点杯马提尼,或者换个口味,坐下来聊聊天。附近的美术馆过两天有一场艺术展,我买了两个人的票。


 


「你情愿为我抬棺吗?」


 


他张着嘴,犹如渴水的鱼。僵了半天,上面的长篇大论讲不出第一个字。


 


「……我会的。」最终他迟缓、庄重地承诺,肃穆得仿佛在许一句箴言。


 


托尼低低声喃喃道,从口型推测大约是「你真好」。史蒂夫不能百分百确定,发话者脑子不清不楚,内容无从考证,姑且算作第一句直白的夸奖。他疲乏地放松了手指,染血的钢片叮当落地。


 


史蒂夫感觉有湿意漫上他肩部的衣料,彻底反应过来时肩膀已经泅湿一片。酸涩感袭击他的鼻腔。他细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环住对方的手臂愈加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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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托尼再回忆起这个时候。那时候他已经不过分惮于被人探求过去,也不再因回首过去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夜深人静时他起身,静默地注视漆黑的墙。空调的运行声又轻又缓,绵延不断。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史蒂夫粗糙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足够耐心,像安抚一个孩子。他的大脑暂时屏蔽了趴在一个男人身上流泪的羞耻感,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托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块,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如果给你栖身之所的是你可以完全交付身心的人,在他肩上恸哭出声也没有那么困难。


 


他枯坐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黑暗,逐渐摸清每样东西的影子。皮肤上浮起针刺般的凉意,与温暖相去甚远,却最叫他安心。


 


「我不在乎了。」他气恼地、急促地、大声地说,中气十足,傻里傻气,声音空落落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停了一下,用更大的音量喊出来,「去他的吧——」


 


他用力地深呼吸,猝然向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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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在瓦坎达上空接到托尼的简讯。


 


队友身心俱疲,横七竖八在机舱里躺了一地。漫长的一天下来,无论谁都不容易。他的情况差不多,但还不至于脱力倒下。进入监狱费了些周折,出来倒是一派轻松,阻截的力度远没有想象的大,大部分原因该归结于钢铁侠不在场。他难免心存阴暗的侥幸。山姆上来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和热烈的拥抱,他希望自己能笑得同样明朗,事实唇角连最细微的弧度都勾不起。


 


来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


 


后面跟着两列字母数字混合、不明所谓的号码。


 


史蒂夫记起黑白录像里霍华德断断续续的低哑呻吟。死亡的阴影不容推拒地缓缓走向他。老人被一只手提起,然后发现这只手属于旧友巴恩斯。


 


「越害怕的事情越容易找上门来。」托尼说,大约正是读心闹剧以后的夜晚,身上密密麻麻贴着创口贴。史蒂夫专心致志替他收拾一地残局,把对方的话当做对白天的总结和感想,不怎么上心,谁知一语成谶。


 


维系温情的绳索看似坚固,实则断裂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泽莫精确无误地找出了它。过去面对敌人,他们在战场上能放心地交予对方自己的后背,愿意冲锋陷阵同生共死。而那一刻,当敌人真正意义上变成了彼此,不管是哪一边都无能为力。


 


那个灰暗的下午,托尼绘声绘色描述过的西伯利亚凛风割过他的面颊,对于暴露出的伤口造成的效果类似于撒盐。他吃力地架着巴基的胳膊,一摇一晃,艰难地朝昆式机挪动。星盾和托尼都被他抛在身后,他轻而易举弄丢了与现今的联系;后来巴基封进冰里,他又失去了与过去的牵绊。异国他乡,队伍支离破碎,他在分岔口,面前延伸无数条路,归结起来不过两个选择。


 


「我们需要管制。」托尼告诉他,「没有什么东西脱离了管制依旧能够长长久久。」


 


「而我坚守我的自由。」他像一棵树站着,手攥成拳放在胸前,仿佛正在宣誓。


 


美国队长的选择很清楚,史蒂夫罗杰斯却感到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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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稳四拍。面色严厉的大人抽打他的手背。


 


他是天生的乐盲。第一次摸上钢琴,还没弄清楚黑白各几键,最复杂的音阶就摆到他跟前,六个升记号,琶音全在窄小的黑键上,举步维艰。他尽全力想要流畅、不出错误地弹过一遍,可惜结果不如人意,一路磕磕绊绊踩错所有音符,最后的拍数亦没能数满。


 


只有一次机会,本应循序渐进,完美收场;而他开头出错,以致满盘皆输。


 


盔甲在空中疾驰。他早已习惯飞行,扛着核弹的感觉对他而言同样不陌生。他肩上抬着万千生命的重量,装甲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屏幕上一片刺目的红,为了节省能源Friday一早被命令将指令显示在荧幕,现在是真正的寂静无声了。


 


能源朝推进器源源不断地输送,他飞得更快了。他并不觉得畏惧,只是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早前几个月,他和史蒂夫争执、互相责问,剑拔弩张得仿佛要把满杯酒砸在对方脸上。法案推出不过两天,已经发生太多事情。他陷在电磁过敏后遗症的余波里,大脑嗡嗡地发疼。第二天迟暮时他收到史蒂夫的快件,与此同时美国队长正不知疲倦地前去劫狱。他挂断罗斯的电话,拿起那部老旧的翻盖手机,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没指望对方能看懂。托尼将它关机,双手分开握住机盖和机身,微微发力,转轴处断续地发出吱呀声响。他与这架翻盖机僵持良久,以后者的彻底胜利告终。


 


他有意两断,却始终横不下心挥那一刀。


 


能源余量几乎见底了。


 


他将核弹送进深海时,竟有些想念邪神制造出的黑洞了。如果那黑洞不涌出成批的奇塔瑞的话就更好了。他不找边际地想。


 


他开始疾速朝高空飞行。其实这没什么意义。到他露出海面时,剩余的能源根本不够他飞到水柱区域外。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然响起,他同海水和沙子一起被高高抛起。Friday焦急地大喊了声「boss」,然后他的眼前彻底暗下来,刺骨的疼痛攀附他的四肢百骸。


 


「我爱你。」


 


他说。


 


他终于说了。


 


这句话本该出现在更早以前。见史蒂夫的第一面的时候,神盾航母上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从无边黑暗挣脱出来的时候,他和史蒂夫分享同一张沙发的时候,掰碎面包屑的时候,和史蒂夫一起喝酒的时候;看到清晨史蒂夫满嘴牙膏泡沫的时候,夏季结束的时候,史蒂夫端来牛奶的时候,摔碎玻璃杯的时候,和史蒂夫争吵的时候。除了现在的任何时候。


 


他自小是失败的琴童,如今在爱情前也是个从未开口的败者。


 


他闭上眼睛,清楚知道这次不再有绿色巨兽将他解救,不再有人灰头土脸冲他展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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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托尼斯塔克六岁,半夜蹑手蹑脚,把那本漫画揣进怀里,窝在被子里翻开封面,于昏暗的光下看到那双光彩莹莹的蓝眼睛。


 


他七岁,看到美国队长驾着飞机冲向大海,背影义无反顾。小男孩在深夜里难过得放声大哭,眼泪鼻涕统统糊在那页漫画上。


 


他二十岁,毕业的第一年,抽烟、酗酒、无所事事。尚不清楚什么是爱情,就开始结识无数女人,无一例外金发碧眼,同样无一使他为其倾倒。


 


他四十三岁,已经是钢铁侠,从纽约飞来站在史蒂夫身旁,点头对男人打招呼。


 


他四十四岁,摘去了胸口另一颗心脏,在昏暗的房间里与史蒂夫近在咫尺,微如蚊呐的声音说「我不巧是其中一员」,一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说爱他。


 


他四十五岁,在屏幕前挖空心思想要写出一封像样的情书,描不出风花雪月,亦写不出柔情蜜意,烦躁地删删改改,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发送。


 


他四十六岁,跪坐在西伯利亚的冰原,颓然地望着史蒂夫搀扶巴恩斯走远,全身僵硬得犹如坚冰,未及时察觉那将是诀别。


 


他四十七岁,再次坠落。巨浪狠狠拍上他的胸腔,打散他的五腑六脏。他沉入深海,什么念想都灰飞烟灭,只庆幸自己到最后一刻都没后悔过。不后悔那样早地遇见对方,不后悔降落在地面,不后悔走到史蒂夫跟前,不后悔自己那样爱他。


 


那个深夜他起身,有声音在他耳边,说那个人向来离你遥远,你诸多想法他一无所知。


 


「我不在乎了。」他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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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做了个梦。


 


他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面前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大房子。阳光温煦,风声平静,不远的花园传来清朗的芳香。四下无人,好像这广袤的世界只剩他一人。他摸不清自己处在什么时间。他低头看自己,白色的紧身背心,灰色的工装长裤,是他平时拳击穿的那一套。


 


不久空气飘来隐隐的湿意,乌云覆盖过来,像是要下雨。他朝周围张望,视野里仅有那栋红房子可供避雨,别无选择。


 


当他赶到屋檐下,雨正巧如期而至。他松口气,一个稚嫩的童音在他身后和炸雷一同响起,「你是谁?」


 


史蒂夫转过身去,然后定住了。


 


男孩一头卷发,穿着熨烫工整的白衬衫,打着规矩的领结,黑色的短裤松松垮垮,露出光洁的膝盖。眼下他正捧着一袋开口的蓝莓干,暖棕色的眼睛戒备探询地望向史蒂夫。而史蒂夫瞠目结舌,直愣愣地盯着那孩子看。都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眼前这张脸和旧友的面目何其酷肖,不由人不信他们是一个人。


 


「我们以前见过吗?」男孩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里的蓝莓,锡纸袋摩擦出声拉回史蒂夫的注意力。即使是孩子也能看出怀念和好奇的分别。


 


「对不起。」他道歉,诚恳地说,「你长得很像我的朋友。」


 


「老套的搭讪方式。」男孩撇嘴。


 


看,反击起来也像那个人,心直口快,不留余地。


 


他想着,就笑起来。男孩仔细端详他的笑容,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像美国队长吗?」


 


史蒂夫下意识要说我就是,看着男孩的眼睛他却点点头撒了谎,「常有人这么说。」


 


「你真像他——我差点觉得你就是。」男孩晃荡着两条腿,「你了解他吗?」


 


「当然。」没人能比自己更了解本人了,「他的每一件事我都了解。」


 


男孩激动起来,尽量他已经尽力压抑情绪的拨动。


 


「那你喜欢他吗?」男孩亟不可待。


 


史蒂夫哑了。


 


你喜欢你自己吗?他无声地在心里发问。


 


好在男孩没有刁难他。


 


「你肯定也喜欢他。」那孩子眨着光彩熠熠的眼睛,「美国队长追求自由、正义,并且英勇善战,他是个英雄。怎么会有人知道他而不喜欢他呢?」


 


他干巴巴地弯弯嘴角,「对呀。」


 


他们在屋檐下谈论了一下午美国队长的生平。小男孩像发现一个出口,兴致勃勃掏出珍藏许久的匣子,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掏出来细细地向他说明。这是很奇异的感受。史蒂夫听着男孩讲到他和巴基的最后一次任务,巴基掉下了火车。


 


「就这样,巴恩斯中士牺牲了。」男孩的语气有些低落。


 


他忍不住开口,「巴基——巴恩斯中士没有死。」


 


男孩倏地抬头看他,眼神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可他就是知道。史蒂夫想到了一九九一年的冬日,口腔酸涩,偏还得在这儿接着扯谎,「因为英雄是不会死的。」


 


「这么说美国队长也不会死,对不对?」男孩说,「他掉进冰山,只是睡着了。」


 


「是啊。」史蒂夫叹息。


 


他们沉默了。


 


雨一直没停,水花溅到窗棂上,微微打湿男孩过长的额发。男孩伸手去拨弄,突兀地开口,「谢谢你。」


 


「为了什么?」


 


「从来没人愿意陪我聊天。」男孩把空空的袋子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谢谢你——」


 


「我叫史蒂夫。」他忍不住抬手去摸摸男孩的头。


 


「名字也一样。」男孩又找出他和美国队长的一个共同点,咧嘴笑了,「我叫托尼。」


 


他滞停一秒,勉强地挤出话来,「很高兴认识你,托尼。」


 


「很高兴认识你。」男孩软软的手装进他的掌心。


 


他们郑重地摇了两下手,才慢慢地松开。


 


雨停了,屋里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喊托尼的名字。


 


「贾维斯在叫我,我得回去了。」男孩跳下窗台,盯住他,「……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他点点下巴。


 


然后他看到男孩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惊讶,又迅速转为欣喜。


 


「我就知道你是美国队长!」男孩兴奋地大叫,「看你的制服!」


 


他低头,胸口的银灰色星星明晃晃地扎进他的眼睛里。


 


「噢,上帝啊。」他说,然后消失了。


 


他醒来,头痛欲裂。电脑的屏幕亮着,娜塔莎担忧地看着他。


 


「队长。」她控制自己的声音,使它听起来镇定自若,足够冷静,「托尼出事了。」


 


 


__


 


 


他醒了。


 


疼痛感、无力感充斥他的全身,让他感到陌生极了。环绕他的仪器发出连绵不断的蜂鸣,吸顶灯的光惨白地投射到他脸上,叫人睁不开眼。手臂连着粗细不一的管子,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眯缝着眼勉勉强强看清了——他的腿吊在半空中。


 


一阵刺骨的痛传来,他低哑地呻吟出声。


 


坐在他床头的女人立刻停止了抽泣。


 


「托尼?」女人焦急地大叫,「你能听见我吗?托尼?」


 


他朦朦胧胧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喘气,当做回答。


 


「医生!」女人风一样起身,鞋跟急促地敲击瓷砖地面,「医生!」


 


 


__


 


 


史蒂夫打开了邮箱。


 


托尼那天发来的信息下面两行不明所以的字符是一个邮箱的账号和密码。他虽然过时,不至于连这样分明的暗示都不懂。


 


之所以那么久没有举措,不过是缺乏勇气罢了。


 


「我们注定要失去我们所爱的人。否则怎么知道他们对我们多么重要?」电影里年老的女人说。那双老迈的手曾拉着影片主演的手,教笨拙的男人弹琴。


 


现在他要失去托尼了。


 


那个邮箱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收件箱发件箱全都空空如也,草稿箱一栏孤孤单单地立着一个小小的1。他点进去,日期是三年前。收件人是他,内容寥寥数字,只有一句话。


 


「你喜欢没有家具的公寓吗?」


 


他被砸得头晕眼花。伤口撕裂,四倍恢复力仍于事无补。几个简简单单的字母在他眼前散成一块一块,重新拼起来,又组成一句话。


 


「放轻松,甜心。」


 


他眼前一片猩红,像刚刚抬头直视太阳。


 


托尼是对的。


 


他真的没有哪一个瞬间不爱他。


 


 


__


 


 


「你认识我吗?」


 


托尼这样问他。


 


男人半卧在床上,头上缠过几圈绷带,更多的绷带自脖颈隐没。右腿打上厚厚的石膏,吊在床榻以上几公分。


 


史蒂夫停在病房门口看了太久。满目皆白。他想到他驾着飞机坠落前一秒所见的冰面,醒来时所面对的高墙,西伯利亚呼啸的风雪。然后他的思绪回来,看到托尼坐在那儿,面容苍白而疲倦,望着他的眼光像极了当日对方湿润的、困乏的目光。


 


见他不加回应,病榻上的人又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们以前见过吗?梦里的托尼问他,两条腿悬在空中,孩子气十足地晃来晃去。


 


「……是的。」他低声回应。


 


他们从前当然见过。他们在夜晚低声,静默,转而纵声大笑,在同一张沙发上喝同一杯咖啡,不加节制地往杯里里头乱丢方糖,歪歪斜斜地互相依偎,肩膀靠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指尖和掌心交换体温,亲密无间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人。


 


这以后他们也将再见。那时托尼的鬓角已然染白风霜,皱纹攀上他额角眉梢,拜年龄所赐,笑起来时那张向来桀骜不驯的脸上神色开始与和蔼可亲有关。而史蒂夫依旧年轻,甚至风华更茂,只因岁月对他尤为网开一面的仁慈。他们在纽约一条寻常又繁华的街路人般擦肩。史蒂夫先打招呼。托尼对他说嗨,转脸就忘记他的姓名。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而此时此地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史蒂夫就这么站在那儿,像他过去那样望进故人的眼睛,妄图找出与昔日关联的一些蛛丝马迹。托尼静静地看他,要等待他的答案。一种比死亡更强烈窒息感铺天盖地袭击过来,说出肯定应答时发现眼泪比理智出现得更早。


 


「那么告诉我,」他轻声,「这双眼睛曾怎样看你?」


 


「它爱我。」史蒂夫回答,同时惊异于自己的平静和笃定,「从始至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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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家具的公寓:和文中有出现的几乎所有梗一样出自电影《返老还童》。影片主角本杰明·巴顿卖掉了父亲留给他的纽扣公司,和他爱的女人黛西买了一栋没有家具的公寓,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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